本文就纯吃瓜，吃个热点瓜——就是前不久凤阳鼓楼的“坍塌”，以及凤阳这些古迹的多舛命运和网络争议。因为，这已经不是凤阳第一次以“坍塌”古迹的方式震惊世人了。

　　我个人是觉得，这个事件的感观冲击力要远大于事件本身的严重程度。这个冲击力主要在两方面：其一是现场视频冲击力很大，堪比特效大片（院线电影的特效大多可能还做不出这效果）；其二是早期网络谣传凤阳鼓楼是古建筑，前年维修了屋顶，而“坍塌”的又是屋顶瓦片，符合大家对于建筑质量厚古薄今的预期。

　　尤其是第二条，虽然很快澄清建筑是1995年建造的（1995-1998年建造），但媒体不知是AI写稿还是舍不得错失这类热点，新闻标题或正文还是在混淆或模糊事实。

　　凤阳的这个鼓楼，就是明中都鼓楼。虽然仅存台基，但比南京与北京的都要高大些，所以占了个古代都城中规模最大的钟鼓楼。按照记载，明中都鼓楼的形制为阔九间、深五间，有暗含“九五之尊”的寓意，这个建筑规格也高于南京与北京的鼓楼。

　　按照明人的说法，鼓楼建造于洪武八年（1375年），到今年正好是650年，这就是媒体标题里数字的来源。但除了台基，楼宇早在崇祯八年（1635年）就毁于兵火，而后跟大多数古建一样，屡有重修，最后一次焚毁于咸丰三年（1853年）便再也没有重修，直到1995年时，也就是我们目前看到的建筑。

　　按照央视新闻的报道中提及，2017年这个重修的建筑就有瓦片脱落的情况，感觉虽有2023年的修缮不力问题，这1995年的楼恐怕也得考虑是不是有“先天不足”的情况。

　　接下来就是我吃瓜的时候发现，凤阳在2007年还发生过一件午门修建工程倒塌事件。从当时的媒体反应看，似乎更为影响严重，搜狐做了报道专题，新华社作了讽刺漫画。

　　按照报道中所提“皇故城午门修建工程总造价820万元”，“项目由安徽省文物保护中心负责设计、承建，2004年12月1日工程开工，到今年5月底完成工程进度665万元，已付工程款357万元”，在当时算得上不小的数目。加上修建完没几个月就出事故：“据调查小组介绍，东、西翼楼几面墙体完工最早的仅年余时间，最晚的才半年多”。当时新闻的用词也颇为严重：“这不仅使国家数百万元投资付诸东流，也使这一宝贵文化遗产遭受损毁。”

　　关于原因，当时的新闻用的是比较笼统的“质量可能存在问题、建设施工管理不规范”等。但《明中都鼓楼建筑文化研究》一文提到“因对明初城墙建筑工艺一无所知，施工采用‘现代科技与方案’——铺设钢丝混凝土、堆砌新砖将古城墙包裹起来”。显然这个工艺经不住风雨考验，当时的直接诱因是当地下雨了：“6月19日至7月9日连降大到暴雨，可能由于墙体内的回填土被雨水长期浸泡，膨胀后挤压墙体，导致墙体倒塌”。

　　首先是早有人发出过预警。当时没有自媒体平台这么庞杂的发声渠道，所以预警的方式其实还是比较直达的，只是未能引起重视。

　　其次是项目的反对声音。对于明中都遗址的修建方式应该是有过一定争议性的，但这个在知网是搜不到的，比较早的就是在这篇报道里，借由事故发声。

　　因为下一次在公开报道中见到对于凤阳修建明中都遗址的问题就是十年后的2017年了，微博认证用户张宏杰（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研究员，百家讲坛主讲人，著有《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简读中国史》等）发帖质疑。

　　因为是著名学者发声，且是非常直接地讲了具体事件、晒了现场照片，当时也有不少媒体跟进报道。可惜当时的微博已经看不到了，只能从当时的报道中提炼一二了。因为我们现在是回顾，把后面的回应也可以一一对上来。

　　有具体事件的是工人倒卖古砖的问题。张宏杰提到自己在现场看到在修建过程中用新砖替换古砖，并且叫价售卖。

　　昨天（14日） 到凤阳， 正好遇上中都东华门遗址维修， 没想到看到维修工人维修的方式是用电钻把完好的旧砖一块块起掉， 换上新砖， 把真古迹修成假古迹。 一到现场， 工人们以为我们是买古砖的， 问我们要洪武哪年的， 说如果是有刻字的要几千元一块， 可见他们也很明白文物的价值。维修现场只有几个工人， 一个专业人员也没有， 工人们把旧砖拆得如同小山， 从里面挑有刻字的。然后把文物外面砌上一层新砖，修得如同农民的新居一样。

　　认证信息为凤阳县宣传部的微博“中国凤阳”回应：没有倒卖，拆古砖是为了“修补加固”，工人也不是倒卖而是“吹嘘”“炫耀”，而旧砖堆也并非来自城墙，而是民居拆迁回收的（这篇微博目前还在）。

　　央广网的记者走访调查（2017年的记者还会实地走访）的结果是，古砖在当地很常见，只有有字的比较值钱，九几年的时候有很多外地人来收，“现在没有人敢卖了”。

　　而新京报则找了“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文物专家”，提到了古砖在实际操作中由于数量庞大，施工阶段难以管理，又缺乏利用规划，其实是很容易流失的。

　　我找到了更早的2004年明中都遗址公园规划建造时的新闻，明确提到了2003年10月开始凤阳“县文物管理所开始收集散落在民间的明砖和石构件”，报道时“已经收集到了10万多块明砖，捐赠者给予每块1-2元的奖励”。也说明古砖对于当地人来说并不稀罕，但这点数量对于整体的工程来说是远远不够的，仍然需要大量“新砖”。

　　张宏杰的另外一个关注点便是凤阳明中都遗址修旧不如旧的问题。微博配图里他贴了西华门的前后对比图（我再加一张最近的）。

　　（2024年11月21日在安徽省滁州市凤阳县拍摄的明中都皇故城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的午门（无人机照片）。新华社记者 杜宇 摄）

　　对于“中国凤阳”的回应总结来说就是，有审批、有资质、有招标（内容在上面的截图里，不重复放了）。

　　而媒体和学者的观点比较一致，但也是最难量化的：最小干预、修旧如旧。那什么算最小干预呢？什么又算是如旧呢？这就很难讲明白了。

　　但有一点算是可以量化的，或者是作为控制的一种方式，就是张宏杰提到的施工队伍不专业的问题。这个道理也很浅显，如果施工队伍没有能力，那就算想去做到“最小干预”和“修旧如旧”也会有力不从心的问题。

　　而央广网记者的走访也表明，参与这些施工人员并无特别的技术要求，也没有经过培训，并且这也是一种相对经济的选择，颇有种理想对撞现实的感觉。

　　而观察者网的报道对于“修旧如旧”提出了另一个思路。从过往的网络古建相关热点看，这也是最容易对“修旧如旧”产生分歧的一种做法，除了对于“如旧”的认知分歧以外，还在于看惯了原本的“旧”。

　　观察者网就举了现存天坛祈年殿是1896年重建的案例，揭示“一些我们引以为豪的历史古建筑，就不是‘旧’的”现实，而是我们所看惯了或认定了的“古建”。

　　这么盘点下来，就会发现凤阳在不到20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多起古迹相关的新闻事件，似乎都与当地的修建方案有关系。

　　2007年的新闻里提到“皇故城午门修建方案采用的是对原遗址废墟覆盖式的重建”，而2017年的新闻看明中都遗址公园应该都是按照这个思路。央广网的新闻最后提到“历史学者张宏杰更多想要表达的是，国人应该学会欣赏废墟之美，警惕各地普遍存在的破坏式维修，将维修文物变成复建文物”。

　　相对的钟楼，在清朝时台基就被拆除，将砖用于建府城，但也在2017-2018年间重建，并于2021年成为景区开放。

　　相比许多古迹是古代建设完成以后历经岁月而成“遗迹”，明中都在当时就是一个被叫停的项目，从“修旧如旧”的观念争议上来说，它的旧似乎更难定义。

　　王剑英1969年开始寻访考察明中都遗址，当时的遗址因为众所周知的时代原因已经遭受破坏，并且仍然在破坏之中。这个时间说早不早，但说晚吧也足矣让绝大多数人只见过经历过浩劫破坏后的明中都遗址，这个“原状”究竟要恢复到哪个时候就很难定夺了。当然，能力也是很大一问题，有时候是理念上是很“如旧”的，但审美、技术、执行等层面却不能“如意”。

　　以2007年事件中的午门为例，《明中都遗址考察报告》里附有图片，并且可以与现在遗址公园的中都午门做对比：

　　翻了目前可见的中都午门照片，发现主要有两个阶段的修建效果，一种大约是2017、2018年前，上部土层，因为有夜景灯光照片，所以推测并不是某个过程，而是一个阶段性效果。

　　其后，明中都午门的土层就被砖覆盖了。参考相关报道，应该是“明中都午门须弥座及遗址本体保护工程”，原因在报道里则是“午门遗址本体自2003年起曾历经多次修缮，但始终存在渗水问题并导致结构处于失稳的危险处境。”

　　首先是整体项目庞大，工程繁多。这个就跟多做多错、不做不错差不多，明中都相关遗址这么多年遗址基本没停下发掘、修缮、重建、绿化等等工程，概率上出点事实在是太正常了。

　　其次是小马拉大车的问题。网络搜索明中都相关的介绍内容，标题都会强调凤阳是个小县城与明中都这样一个体量的遗址形成对比。但这种“不匹配”会衍生诸多在决策、执行、资金等方面的问题。

　　比如2017年新闻中有一条回应是“遗址公园，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发商的影子”，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没有资本做局，但凡事都有两面性，没有一点开发商影子的遗址公园，真的是好事吗？（我查了一下，目前明中都遗址公园是免费开放的，新建的鼓楼与钟楼如果要登楼是收门票的。）

　　而当年建设明中都遗址公园的资金看起来非常庞大，但对于这个体量的工程来说却是很少。2016年的报道里，这个数字跃升到了12.7亿元。

　　如果不谈保护、不谈历史、不谈学习，缺乏地面宏伟建筑的遗址公园是一个非常尴尬的存在，要么足够“废墟化”，那也算一种奇观体验（再配点风花雪月加夕阳的景色）。要是半新不旧还缺乏地面景观，既难以驱动普通游客，也难以驱动古文化爱好者，当下最匹配的恐怕就是研学队伍了。

　　此外就是这个项目，实在是延续太久了。2004年的报道说是5年建成，显然并没有，2016年的报道又变成了正式开工。虽然，对于考古发掘来说，这些时间不算什么，但对于作为公园的开发来说，却是有点久了。如果缺乏前瞻性的规划与设计，后续还会有很多补丁要打，也会有许多隐性的重复支出。而且一直在修缮，对于游客的体验来说就是一直是个大工地（遗址公园本来就很容易像个大工地）。

　　（2024年11月21日在安徽省滁州市凤阳县拍摄的明中都皇故城国家考古遗址公园（无人机照片）。新华社发（郑贤列 摄））

　　明中都遗址规划成公园最早应该来自于王剑英，规划成“可供旅游的遗址公园，整修午门，恢复原状”的想法在当时（1981年）可以说是超前。遗址公园这个概念正在热议起来大约是零几年鹅时候，被作为大体量文化遗址保护的一种解决思路。但需要解决管理、研究、保护、运营、宣传等多重问题，以及各种问题之间发生冲突以后的权衡。实际上，大多数遗址公园能解决其中一部分就很了不起了。

　　而明中都遗址公园的覆盖式包芯式修缮方式，将“新”与“旧”高度黏连绑定，一旦出现问题，就难以脱责（如宁波永丰库遗址公园的建造方式是考古发掘后进行回填，再采用旧石料和砖块进行1：1仿建）。即便古迹本来就可能存在的风化、鼓胀、沉降、渗水等等问题，但人难免有厚古薄今之心，有问题了总是觉得是现在的问题。

　　这种修缮方式在宣传上，也往往会隐藏或模糊新与旧、古与今的差异和边界，一旦出现问题才开始强调出现损坏的部分是新造的新修的，也给人一种古迹千年不朽、今人一碰就坏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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